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6月中下旬，一个叫伊东忠太的日本学者，骑着蒙古马，与4位随扈相携来到满目苍莽的山西应县。那一年，伊东忠太35岁，文字记载他是最早把应县木塔介绍到世界的人。

伊东忠太(1867～1954)，是日本著名建筑史学家，帝国大学工科大学(现在东京大学工学部)卒业，工学博士、东京帝国大学教授，一生致力于日本传统建筑以及亚洲建筑的研究，著有《日本建筑研究》《东洋建筑研究》《见学纪行》等。

伊东忠太《中国建筑史》中译本初版版权页

明治三十四年（1901年），伊东忠太受日本内阁派遣，在八国联军占领北京之际，对北京紫禁城进行了拍摄和测绘，成为首位测绘紫禁城的日本人。次年，伊东忠太开始了一生最重要的探险旅行。他在《见学纪行——中国纪行》（薛雅明、王铁钧译，中国画报出版社2017版）开篇中写道：笔者的亚洲之行，始自明治三十五年三月，止于明治三十八年六月，差不多正好3年4个月。此间，海道、陆路，行程总计约6万英里。……旅途中，与自身学术研究并不密切相关的各地风土世情，却又不免让笔者兴趣盎然。是故，此著述所记内容并不仅限于自己从事的建筑专业领域，而且也将旅途中的各种奇闻、趣事杂糅其中。笔者先从日本跨海来至中国，在中国北京作短暂停留，并以北京为此次亚洲行旅之枢纽。此后，从北京出发，启程赴山西考察。路线为先往张家口，次转山西大同，而后折往五台山，再出定州，又归返北京。

伊东忠太在《纪行》中写道：

一行人行有30里，来至桑干河上游处，并在此渡河。当地乡民牵马涉水而过，但见河水深及大腿上方。渡过桑干河，再往前行，时不多久，望见南边有一巨塔擎天，此塔便是应州塔。应州塔系一木塔，八角五层，建于辽代清宁二年。有关应州木塔，详情可参阅笔者此前发表在《东洋建筑》（上）的《北清建筑调查报告》。

从伊东忠太的记述看，他从大同穿行应县到五台山，木塔是其重要考察目标。而他对应县木塔的最早踏查，在日本学界得到了公认。

伊东忠太在1902年拍摄的应县木塔

昭和十四年（1939年），亚细亚大观写真社（大连）编辑出版的《亚细亚大观》十五辑第四回“应县点描”第四幅图解中记述：“山西省应县的佛宫寺，又名释迦塔。塔是辽代的木造建筑，在明治三十五年，被伊东忠太博士发现，并将此不为世人所知的建筑介绍到世界，这个900年前的木造建筑是非常珍贵的，对于建筑工学的学者来说有很大的研究价值。昭和十三年，村田治郎博士到访这里，对这个珍贵的古建筑做了进一步的研究。”

之后，常盘大定、关野贞在1941年刊印的《中国文化史迹解说》第八卷中特别提到：“明治三十五年六月、七月交，伊东忠太博士最早踏查应州八角五层木塔。”

我们不排除之前有其他外国探险家及传教士对应县木塔有过考察，但目前还没有发现成文的记录，故而以现状断定，伊东忠太是最早踏查研究应县木塔的外国人。

伊东忠太1902年踏查应县木塔后，当年发表了《伊东忠太博士调查报告》，随后于1906年发表了《北清建筑调查报告》，对应县木塔进行了深入论述。在《北清建筑调查报告》第十一章“应州八角五重塔”中，伊东对应县木塔从坐落位置、碑石记载、建筑外观、数据测绘等进行了详细描述，并绘制基座、斗拱、塔刹等图6幅，收录照片2张。在《北清建筑调查报告》中，伊东忠太从建筑学角度，把应县佛宫寺与日本京都的古建筑进行了类比，发出了“鬼斧神工非人力所能”的赞叹，称应县木塔与大同大华严寺、善化寺可称“辽金建筑史上异彩绽放的伟大遗存”。应县木塔结构测绘要点摘记如下：

塔为八角五层，下层有裙层，在裙层柱一面的长度为四十一尺三寸。每层一面三间，有侧柱和中柱。两层以上，有勾栏，它的形式非常像日本国京都一带的古代建筑。斗拱的制作很多样，每层各不相同。而在裙层的斗拱中，可以看到其结构与年代相去甚远的大同大华严寺海会殿及善化寺大雄宝殿很相似。初层的斗拱有双重的尾垂木，第二层是“四手先”手法，有两根尾垂木。第三层是“三手先”，没有尾垂木，第四层第五层是“二手先”。在各层勾栏的下面有大约腰粗的斗拱，都是“三手先”，不过一个个并不均匀。如上所述，斗拱变化之多也是其设计丰富性的体现。相轮（塔刹）从露盘下部到顶大约有四十尺。屋顶有露盘，上面还有双重请花，都是砖所造的。请花以上如铁制，最下有莲座，上面有球状，球上有奥林匹克，上面有盖子，盖子上有四片半圆形的水烟，上面有新月形的水烟，上面有双重的宝珠，上面有八叶的盖子，上面有宝珠蚂蚁，上面再盖上盖子，上面有请花，上面有最后的宝珠。

伊东忠太在1902年发布的《伊东忠太博士调查报告》中记录“应州八角五重塔”后，又于耗时3年多考察结束后的1906年整理发表《北清建筑调查报告》，收录了大批包括应县木塔在内的中国古建筑，进行宣传推介。在1936年日本龙吟社出版的《伊东忠太建筑文献》第三卷《东洋建筑（上）》中，再次把《北清建筑调查报告》录入。他还利用各种讲学机会，推介他的研究成果，包括对应县木塔的介绍。他的学术著作，引起了日本国及世界建筑界的兴趣。通过伊东忠太的努力，应县木塔开始为世人所知。

█ 一组应县木塔老照片

亚细亚大观写真社主笔森田富义在1939年发表的《辽代建筑与木塔的故事》一文中写道：“明治三十五年(1902年)，日本的伊东忠太博士到山西省踏查时发现了位于应县的佛宫寺木塔，这是该木塔首次在学术界被介绍。当时伊东博士通过建筑样式等因素判断，认为这是辽代的建筑，拥有900年以上的历史，在木造建筑中属于较古老的一类。尽管伊东博士认为这是很好的学术研究材料，但当时的研究者普遍对辽代建筑的知识较为匮乏，关于辽代建筑的特点不甚了解，因此立即相信他的人不多。

然而近些年来，日本学者对中国辽代建筑的特点已逐渐了解，人们认为应县的佛宫寺木塔正如伊东博士所鉴定的属于辽代建筑，因此也有学者希望能再次到当地踏查……”

从以上文字中可看出，伊东忠太对应县木塔的研究推介，起到了重要的拓荒探路作用，可谓具有开创性意义，并由此开启了应县木塔的百年研究之路。同时，也应该注意到他是一位热爱中华文明的建筑史学家。伊东忠太认为，日本的建筑起源于中国，所以多次游历中国就是为日本建筑寻根问祖。伊东忠太还反对歧视中华文化的言论，19世纪时，有英国学者不仅认为中国没有建筑文化，而且认为中国的建筑根本没有什么价值。伊东忠太闻言反驳：“说这种话的人无知，属于只见过猫，没见过老虎的人！”

链接：伊东忠太对应县木塔百年研究的影响

题设了应县木塔的研究方向。伊东忠太1902年6月考察应县木塔后，对中国辽塔产生浓厚兴趣。他在《满洲的佛寺建筑》一文中以《满洲塔的发生》专门论述辽塔的渊源关系，认为辽塔是印度相轮变形发展的产物，外观受北魏佛塔的影响，其中楼阁式塔有着印度和西域的影响因素。其观点，对我们当前及今后研究应县木塔仍具有启示。

确立了木造建筑实测法。明治三十四年（1901年），伊东忠太采取实测加摄影的方法测绘北京紫禁城，在其调查笔记《紫禁城实测账》中可见实证。次年踏查应县木塔，继续以实测为主，开创了“木造建筑独自的调查方法”。之后，中国营造学社借鉴他注重实测的经验，成立文献部和法式部，既发挥了中国文献丰富的优势，又应用了实测环节。梁思成、陈明达等人对应县木塔的巨大研究成果，主要得益于注重实测。

激发了中国学者研究民族建筑的热情。伊东忠太踏查应县木塔时正逢晚清，当时官方无力进行大规模的文物普查，以致中国学者很少进行文化遗迹考察。日本学者的考察，激发了中国学者研究民族建筑的热情。1930年2月，中国营造学社在北平正式创立，开启了一段属于中国人自己的古建筑考察传奇。自梁思成、刘敦桢之后，陈明达、李世温、张驭寰、罗哲文等几代中国学者坚持不懈研究应县木塔，经典巨作喷涌面世，其学术价值早已远超当年的日本学者。

来源：山西日报